白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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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丨堕仙 [复制链接]

1#

一只野猫惊得蹿进巷子里,我撑着画满红梅的白纸伞,薄薄细雨尚未停,眼前是斑驳院墙,长满青苔的石板许久没有人踏足,草木齐腰的院落,破败得叫人心疼。

伞上红梅恍然动了动枝子,耳畔有清幽女声好奇问我:“你,是在难过?”

我一个顿脚,前世今生的记忆就猝不及防一齐涌来,我难过么。

如何不难过。

记得那时,我还是一株长在崖上无人问询的断肠草,满是峭壁的悬崖,泥土雨露都稀少,入夏以后恶草遍生,更是挤得我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也是在这时,一只红毛小狐偶然路过,替我拔了周身各处的荆棘草,待后来她化成人形,日头毒了就携竹筒来替我浇水,满腹心事不自觉的说给我听,久而久之,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小狐叫红鸾,只有三尾,为了修炼能够速成,迫不得已练起了采阳补阴的阴损术法,等练到四尾时,被捉妖师盯上,拼尽全力突围出来,化作狐狸身倒在了我面前。

我那时术法低得连人身都化不成,捉妖师持剑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红鸾就眨着泛红的眼望我,眸子里求生的渴望叫我不忍,她原本待我的好就一股脑涌上心头,捉妖师未觉,举剑时一截手臂露出来,我瞅准时机伸长了叶子狠狠划出一道带血的口子来。

断肠草剧毒,那伤口顷刻间化为黑色,捉妖师手中的剑倏忽落地,“当啷”一声,他这才定睛望见了我,眸中一瞬的惊喜,我收拢了叶子缩成一团,他探手来,黑血就滴进我脚下的土地里,是人类特有的血腥气,我伸展根脉吸进体内,灵光顿长里化作了娇小人身。

红鸾挣扎着起身,脑袋耷拉着蹭我的脚踝:“阿绿,这人少说也有二百年道行,只要吃了他的肉身,功力便可大进,不过可惜,中毒太深,现在吃了,也是有害无益。”

我蹲下身子探他的鼻息,一双黑眸倏忽睁大了望着我,红鸾吓得几个纵身跳得不见了,他才虚弱的笑起来:“我严华此生捉妖无数,一时不察竟着了你的道。”

我不言语,捡起地上的剑来举到胸前,他认命一般闭上眼睛,我狠狠心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精血顺着手指流下,滴在他苍白的唇角,他恍然睁开眼来:“你……”

我下意识躲闪了他的目光:“我的血,可以解你的毒。”

严华素净的道袍上沾染点点血迹,等他再醒来时,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虚耗太多元气化不成人形,只得缩成一团断肠草长在他脚边,他见我几近枯萎,起了恻隐之心:“念在你肯舍命救人,本也不是十恶不赦之辈,更何况,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他顿住,转了个话头来说:“你身上的戾气不知是何时染上的,已经压住了本真之气,留你在这孤山绝壁里难免惹出事端,日后,就跟着我吧。”

严华是黛墨山上威望极高的道长,传说黛墨山是最接近神明的地方,严华赴过两次瑶池宴,天宫里的仙子会跳舞弹琴,云影飘飘煞是好看。

我伏在严华的白纸伞上,听他断断续续讲些方外的趣事,累得极了就浅浅睡去,那白纸伞被他施了封印术法,我躲在伞里不知今夕何夕,倒是快意得很。

直到一阵精气激荡,搅得我不得好眠,睁开眼来,是一个吐着蛇信的妖冶女子,她嘤咛一声:“道长怎的如此不懂怜香惜玉。”说着,身上的红衣翩翩然飘落于地,暗月的光影里窈窕身姿夺人心魄。

严华别过头去:“大胆妖孽。”

女子娇笑声起:“道长一个大男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女子。”最后一字落音时,窸窣声由近及远,她早化成蛇身逃得远了。

我从那纸伞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包裹他手臂上的伤,听他叹息说:“唉,还是叫那蛇妖逃了。”

我抱臂蹲在他脚边,暗夜里冷得打了一个寒颤,有雪三三两两落下,他将手覆在我脊背上,绵绵不断的热力透骨而入:“你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若我离开,难保你不会被别的小妖盯上,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我吓得摇摇头:“做你的弟子,替你去杀别的妖怪?”

他笑了:“别的妖怪?你把自己也当成妖怪了么?”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不是妖怪?那是什么。”

他拿手指点我的头,顾左右而言他:“你以后,就是我严华的弟子。”

那夜月色总是暗暗的,我伏在严华膝上沉沉睡去,后来体力恢复得好了,化成人身以后,便也不觉日子过得无趣了。

等到最后一场雪落尽时,我已经练会了封印的术法,寻常物事收进伞里已经难不倒我,趁严华不注意时,还在白纸伞上封印了一枝红梅,稀疏的枝子嫣红的花,严华正屏神调息,清幽的花香凑到他鼻下,原本微蹙的眉就舒展开:“净想这些鬼主意,今日的功课做好了?”

我就抽了剑来一招一式练他先前示范的招式,半晌以后偷瞧他紧闭的双目,料想他该是察觉不到我偷懒的,招式渐慢不再一板一眼,倏忽风过,衣裙被风吹得飘飘然,瑶池里跳舞弹琴的仙子会是什么样子,才思及此,腿弯处一痛,小石子蹦蹦跳跳滚落脚边。

严华收了手:“偷闲半日,晚上便不用睡了吧。”很是淡然谦和的语气,我听了心头一跳去摇他的肩:“师父,念在我初犯,只罚前半夜好不好?”

他挥袖打落我的手:“下次对敌,敌人也能饶过你半条命么?”

我讪然收手,不得不说,他人如其名,是个极严苛的师父。

如此又过了半年有余,剑术已经颇是那么回事了,正想歇一口气,严华忽的起意,带我往深山去修习识辨妖邪的本事。

偌大的林子,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皆可化身为妖,遇到道行深的,严华上前斗法,我便躲在暗处小心观摩,遇到道行浅的,我俩就换了位置,严华于暗处提点一二,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妖物缠斗。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独自取水时路遇一五岁童子,黄发垂髫的打扮,说是口渴要借我一口水喝。未疑有他,我伸手递了水去,手背上忽的多了一个腥红的小点,黑血殷殷渗出来,刺痛感袭来,整条手臂顷刻间失去了知觉。

竟是一只蝎子精。

他不知我本也是剧毒的断肠草,以毒攻毒,并未如他所料倏忽毙命,他疑惑的看我,身后蝎尾不安分的左右摇摆,我瞅准时机一剑划过切断了他尾端的毒针,墨绿的血溅出来,疼得他只顾在地上打滚。

我起了恻隐心,毕竟只是个孩子,伸手欲替他查探伤处,谁料那孩子左右手化作了两只坚硬无比的蝎钳,狠命绞住我的脖子,钝痛感倏忽袭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已经昏了过去。

醒来时,脖子上稀稀疏疏的疼,我睁开眼,只觉灵台一片清明,体内像是有纯阳的内力吞吐往来,抬眼去瞧,严华正蹙眉坐在一旁屏神调息,满脸遮掩不住的倦色,似是察觉到我的动静,一双黑眸望过来:“叫你吃点小亏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不见得有人救你。”

还是这样严苛的语气,自他有做了别人师父的自觉以后,就难得见他的好脸色了。我暗自吐吐舌头:“徒儿下次一定不叫师父担心。”

他叹息一声,好像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明日,我们就回黛墨山吧。”

我恍惚点了点头,那夜的梦境是瑶池仙境里飘飘然的仙子,恍如梦中,又恍如身临其境。第二日天刚亮,我们已经准备启程。

严华召唤了手里的剑,剑身猛然长了数倍,我身子太弱,被他携着踏在剑上,一路御风,行至市井街巷上空时,到底忍耐不住,扯着他的衣角央他下去瞧瞧,人类的市井街巷,只是想想,也觉得定是热闹。

我那时年少,总对新奇的物事充满了好奇,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叫我回到那个御剑而行的晌午,我想,我是死也不会叫他带我下去的。

可是世间事,从没有后悔一说。

严华本来不许的,细细去瞧时隐约发觉了些不妥,只得把剑落在了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兴奋得跳下剑来,一路兴冲冲逗逗这个玩玩那个,只觉一整条街都是新鲜物事,不知觉跑得远了,手心里塞进一只大手来,是严华怕我被街上的人群挤散了,只得拖着我走。

我却不管那些,再往前走时扯不动他,回身去瞧,他正望着几条白布幡若有所思,倏忽间解释说:“挂这白幡的意思,是家里有人辞世。”

我懵懂点头,听他继续说:“一路走来,总有三四家挂了白幡,这小小一个镇子,怎么会顷刻间死了这么多人。”

我灵光一闪:“有妖怪?”

他点点头:“恐怕,是狐妖。”

这几个字说得很是小心,我听了,心里却一震,狐妖,红鸾只有三尾时,就练就了采阳补阴的术法,那些个成年的精壮男子,各个被她吸得只剩下个空壳子,如果,这狐妖就是红鸾呢。

思及此,脚步一个不稳踉跄着就要跌倒,严华伸手来扶:“你太虚弱,不宜长途奔波,我们先在这镇上找处宅子住下。”

是一处废弃的宅子,听说原先连番的死了人,再也没有谁敢来住。我一心想拖住严华的脚步,每日里嘴唇泛白,气血两虚的模样,再学寻常妇人那样煮些奇怪的饭菜,端给严华尝。

我本是草木,无需饮食,严华练就了半个仙人之身,本也无需饮食,可见我费尽心思来做,就浅尝辄止的夹几筷子。我总问他好不好吃,他不言语,示意我自己尝尝。

我却不敢尝,谄笑着端走倒掉,下次还是乐此不疲的做了半生不熟的菜来,端给他吃,一来二去,竟也渐渐喜欢上像这样,在凡尘俗世里做一个简单的小妇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烦恼,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可惜好景从来不长,严华不过几日,就在暗中察知了红鸾的所在,最引得男子流连忘返的青楼楚馆,红鸾没有改名字,却成了里面最当红的花魁娘子。

我心里百般纠缠,一个是自幼陪我一起长大的红鸾,她滥杀成性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不是她,便也没有今日还活在人世间的我。

可是另一个,是严华啊。

我无法,他也不想叫我为难,这日入夜后,我先睡下,就听隔壁的屋门轻微的声响,我披衣起身,偷偷跟在严华身后,靠近那家青楼时忽的胆子小了,不敢进去又不忍离开,半晌见空中一道红光闪过,急忙捏个诀追上去,耳畔隐约有兵器交接声,我随着红影落地,便见红鸾已经占了下风。

严华的一剑当胸刺去,红鸾见了我,厉声说:“阿绿,救我!”

那只红毛小狐的影子倏忽跳进心里,鬼使神差的,我冲到红鸾身前,严华的一剑硬生生顿住,趁这当口,红鸾一条尾巴舒展开来缠住严华握剑的手,狐爪一挠,手里的短剑接着刺过去,严华侧身闪避,左肩中了一剑,八条狐尾顷刻间已经接连给他几个重击,待尘埃落定时,严华一口血吐出,殷了一地。

我上前扶住他,那双黑眸里隐隐有不同于以往淡然神色的情绪莫名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我不敢深究,怕极了他会恨我不争气。

红鸾收手,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她看着我:“我那日就说,这人少说也有二百年道行,只要吃了他的肉身,功力便可大进,我如今练至八尾,只要吃了他,只要吃了他……”语气里有着迫不及待的癫狂。

我拼命摇头,好像这样就能阻止红鸾靠近过来。

她一双爪子长出一尺长的锋利指甲,牙齿探出来,好像是随时能把人开膛破肚一般。我暗中握住严华的右手,他被红鸾所伤已经握不住剑了,那剑就由我握着,趁红鸾凑近时倏忽而起削去她两手的指甲,八条尾巴下意识缠上来想要再做纠缠,被我用剑气震退,带着严华御风而起回了暂居的院子。

那晚,我替严华仔细包扎了伤口,他只静静看我,黑眸里莫名的神色叫我不安,良久才说:“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一个怔忡,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磨蹭着挪到他脚边,还未言语,就听打更人喊,城西又有人死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严华目光一凛:“她受了伤,只怕又要取人精血。”我赶忙拦住他:“你的伤……”他神色一黯,倏忽取出白伞来,念了几句独特的封印咒语,我被绵软的力道吸进去,浑浑噩噩的好似梦境,浑然不觉身处何时何地。

绵长的梦境里,是严华时而冷峻严苛,时而无奈叹息的样子。我练功偷懒时,舞剑神游时,他总能不着痕迹的发现了,转而一句轻描淡写的“晚上不用再睡了”叫我悔断了肠子,每每我叹“原来断肠草的名字竟是这么来的”,他就无奈摇头,一副想笑又不能笑的样子。

我在梦里,伸手戳他近在咫尺的脸,无欲无觉好像一个人皮面具,如果揭了去,不知这面具下的,会是怎样一副生动有趣的表情。奈何手指刚要触及那张脸时,只觉白伞剧烈震荡,精气四散里被一个力道推出伞去。

我摔倒在地,手上粘稠的血叫我胃里一阵翻涌,面前一只九尾的狐狸由上而下俯视我:“是你?”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红鸾?”

她冷哼一声:“幼时在崖上发现你时还未长成,本想等你长大后再做打算,可后来你就被他带走了,如今五百年了啊,想不到你如今竟自己送上门来,其实你降仙草的味道,我也早就想试试了,……”她回身抚弄着身后的尾巴,“我急功近利修得了这九条尾巴,免不得精气乱窜受尽苦楚,现在只要吃了你……”

我惊得打断她:“红鸾,你在说什么,什么降仙草,我是阿绿。”

她得意笑起来:“别傻了,你要不是瑶池里的降仙草,我怎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养着你。”许是她懒得再说,只张牙舞爪凑近过来,我不知所措的一步步后退,就有一人飘飘然落在我身前:“大胆狐妖,还不速速退下。”是个裙袂翩然的仙子。

红鸾见讨不得好,只得悻悻然化作红光散去了,仙子转身看我:“我是天庭里司植花草的百花仙子,不知是何时将你掉落凡间,如今因缘际会寻着你,就同我一起回天庭去吧。”

恍然如梦境一般。

我在瑶池里惴惴不安,恍惚间记起初见严华时,他定睛望见了我,眸中一瞬的惊喜,我那时不知,待到后来,他说要收我为徒,我反问他:“我不是妖怪?那是什么。”呵,原来这世上,所有人都能一眼瞧出了我是谁,只有我一个,还茫然不觉罢了。

日子就这样一径儿的走,等我终于想明白了,已不知是过去了多少时日,心里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等寻到百花仙子,就求她放我下界去,找他们问清楚。

百花仙子眸中黯然:“你的身世,我早前已经告知了你,几百年前偶然遗落凡间的一粒降仙草种子,那时未察,如今我已经向玉帝领了责罚,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咬牙问出连日的疑惑来:“仙子既然未察,现今已经过去五六百年,又是如何那么巧合的出现,救了我呢?”

她脚步一顿,眉宇间染上凄凄之色:“仙家忌妄语,我便直说罢,那时,是有位故人千里传音告知了我。”

我心头突突的跳:“是严华?”

她微微点头。

我脱口问她:“严华为什么不肯亲自救我?我在凡间五六百年,认识他也有数载,既然从前没有告知你,如今又为何告知你。”心里隐约的猜测叫我几乎发狂。

她转眸看着我:“上次你被蝎子精所伤,严华上天入地为你遍寻灵丹妙药,西王母那里的灵芝有凶猛神兽看管,他来找我,琢磨神兽的喜好,想尽办法才夺了灵芝来替你续命。”

我下意识抚上颈项间的淡淡划痕,体内纯阳精气像是得了感召,周身的血也沸了起来。

百花仙子叹息一声:“他受了很重的伤,替你续命时又耗费了太多精气,本来是要回黛墨山闭关静修的,可惜……”

我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可惜什么?”

她摇了摇头:“他把你封印在纸伞里时,施的术法除了施术人,无人能解,如今你既然出了那伞,就只有一个可能,除非,施术人已经身死。”

施术人,身死。

严华,身死。

我曾在梦里,伸手戳他近在咫尺的脸,无欲无觉好像一张人皮面具,我那时暗自腹诽,论起年岁来,我虚长他二三百年,何苦要做他的弟子,受尽他百般刁难不说,看在眼里的,永远是那副叫人恨得牙痒又无处发作的严苛样子。

可是严华,从来高高在上,从来云淡风轻,从来强大到顷刻间就能解决一切困厄难题,从来替我撑腰,从来叫我倚靠的严华,怎么会,身死。

……

“你身上的戾气不知是何时染上的,已经压住了本真之气,留你在这孤山绝壁里难免惹出事端,日后,就跟着我吧。”

“你以后,就是我严华的弟子。”

“叫你吃点小亏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不见得有人救你。”

“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

……

好像整个世间,唯一与我的联系顷刻间断裂崩塌,满心满脑只剩一个念头:是谁,杀了他。

记忆里恍然跳出红鸾的九条尾巴,鲜红的色泽,是嗜血过后的颜色,红鸾,竟是红鸾,心底兀的生出近乎癫狂的恨意,目眦尽裂,额上堕仙印记显露出来。

严华,严华,你替我谋算了今后的去处,做天庭里安稳度日的瑶池仙草,过我心目里简单平静的日子。可是你太自以为是,这样一片祥和的天庭生活,却远不如曾经打打杀杀的时光更快乐,我后来想明白了,大抵是因为,这里没有你吧。

天庭是再也留不得了,我那时辞别百花仙子下界去,并不知“天上一晨曦,地上已千年”的道理,好容易探得红鸾消息,才知多行不义必自毙,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那晚,我像疯了一样对月舞剑,凌厉狠辣的招式,舞得我虎口震裂渗出血来,舞得天地失色风云诡谲,心里的痛却更甚,过往的记忆一波一波涌出来,那只初遇时的红毛小狐,那个抚着九条尾巴嗜血杀戮的狐妖红鸾,她们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影重叠在一起,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此生,再不复见了。

天亮时,我失魂落魄往市井街巷里走,心里暗自揣了希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盼望着哪一会儿子,能有一只大掌来牵我的手,我像彻夜豪赌输光了家产的赌徒一样,孤注一掷的笃定,他一定没有死,在这世上不知哪一个角落里活着,我要找到他,除了找到他,我再不知,以后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那把封印过我的白纸伞,是严华留给我的唯一信物,这些年来就一直随在我身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亦或是江南烟雨杨柳依依,我走过了那么多个地方,伞上的红梅吸取天地精气,渐渐有了灵性。

我垂脚坐在湖边,就听一个清幽女声好奇问我:“你要找的那个人,早该转世投胎了,或许你们曾经错肩而过,你也早就认不出了,何必还要执着?”

我望着湖面来来往往的游船画舫:“你不懂的,从前他日日在我身边,练功偷懒时会被他训斥,对敌分心时会被他责罚,我就暗自里想尽办法难为他,有时他太寂寞,找了话头想叫我陪他说说话,遇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能讪讪收住话头,去做些写写画画的事情打发时间,后来他不在了,我才一点一点想起他的好,如果当时……”

如果当时……

哪里有如果呢。

耳畔忽的有人“噗通”一声落了水,我定睛去看,水花四散里一人挣扎着扑水,好像是在喊“救命”。心念还没转,身子已经不由自主跳进水里,那人渐渐脱力,由我从身后抱着往岸上拽。明晃晃的日头照在我眼前,是眼花了么,或者是梦?

严华紧闭着眼睛,睫毛沾了水,极轻微的呼吸,半晌睁开眼来,一双黑眸茫然无措的望着我:“姑娘,是你救了我?”

我才回过神来:“你不认得我了?”

严华蹙眉想想,还是摇头:“刚才不小心掉落了游船,多谢姑娘搭救,在下江宁,瞧姑娘衣衫尽湿,不如随我同去家中,家中娘子与你身量相仿,换身干净衣裳也好。”

几句寻常的话,叫我顷刻间遍身寒凉。

他叫江宁,家中已有一妻,眉目婉婉,听闻我救了她相公,亲昵的携了我的手,去后院屋里找干净衣裳给我换上。屋里只有我与她两人,衣裳换好后我正要推门,就听她在身后低声说:“世间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

我顿住脚:“不过是只三百年的小小狐妖,想来你这些年疏于修炼,如今大概也只练至三尾,我旁的不知,狐狸一脉的门道可比你清楚。”

她见我有敌意,目光瞬时凌厉起来:“我年岁虽小,见识倒有一些,你额上堕仙的印记只拿头发遮着就能瞒得住旁人么,呵,我小妖小怪勤加修炼尚能得道成仙,你今生今世都休想了,论起尊卑来,你还差我一截。”

许是屋里的声响大了些,江宁在门外殷殷闻讯:“娘子,无事吧?”

我回头看着那女子趾高气昂的狐狸样子,心头深埋的恨意一股脑涌出来,那条九尾的红毛狐狸,那个杀了我至亲至近之人,甚至,将他残忍吞吃入腹的狐妖红鸾,这个就亭亭立在眼前的,还要在严华转世以后第二次谋算他的狐妖,手里剑芒突盛,“啊——”剑入左胸透骨而出。

江宁惊得推门而入:“娘子——”我垂眸,使力抽出剑来,血就溅起,弄花了江宁的脸。

他回身望我,黑眸里撕心裂肺的痛意叫我心惊,肋下一凉,是利刃摩擦骨头的声响,他吓得弃了手里的匕首,蜷缩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只眸子里的恨意灼灼,好像恨不得将我剥皮抽骨一般。

我捂着肋下,淡绿的血汩汩而出,勉力背过身去不被他瞧见,心却抽痛,怎么会有今日,严华?严华……

那日伤好后,我便常隐了身形,去那间院子里瞧他。有时是他一个人,满桌的笔墨白宣一径儿的铺陈开,他就提了袖子沾墨写些好看的字画,很是安静淡然的样子,让我恍惚时,以为是严华回来了,不,是严华还没有走。

黛墨山常年风景如画,有时我不理他,他就自顾自写诗作画,长久静默以后等我发觉了,找些话头与他说时,就重又兴致勃勃起来,叫我以为,他总能等在那里,等我发觉他在,等我随时随地一个转身,就能望见他。

记忆如此鲜活,眼前江宁弃了笔,一坛接着一坛的喝起酒来,凑近了看,白宣上的墨迹未干,却分明的字字追思句句血泪,他还在想念那只被我刺死的狐妖,他的妻子。

我亏欠严华的,总是这样多,这一世,我躲在暗处每日每夜的守着他,替他化解大大小小的劫难,努力叫他一生都过得从容平坦,可是至死,他都没有忘记他的妻子。

流泪过多的一双眼睛全都瞎了,他时常颤巍巍抚着院墙角落里一点暗红色血迹,那血迹是他妻子留下的,经年抚摩连表面的石头都打了滑,小院里一株绿树华盖蔽天,粗壮的树干年轮,记载了这些年所有记得的,不记得的酸楚凄凉,他去时正是深秋,满院的落叶,我立在江宁面前,泪湿重衣。

这世上最大的苦楚,莫过于将你此生所受的锥心之痛,一次又一次,殊途同归的重演,传言中十八层地狱里有滚油锅过刀山的酷刑,每一层的刑罚都比上一层更深更重,而这最后一层,却空无一物,有的,只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生离死别求不得,有的,只是一颗浸透在撕心裂肺之痛里,苟延残喘的心。

而比这更痛的,是我明知道最后的结果,还是奋不顾身的寻找,找到他的下一世,再眼睁睁看着他,生,老,病,死。

有一世里,他重又穿上道袍,做了算命占卜的道士,我拿出二两银子来,叫他替我算算命数,几个掐指,他笑着看我:“姑娘命里注定有大富贵,姻缘更是上上大吉,依我看,过不几日,就能得遇命中注定的良人,姑娘且回家等着吧,我要是算不准,可不收你半文钱。”

我笑起来,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小镇上曾经与严华暂居的院落,只剩了孤零零一间屋子,一只野猫惊得蹿进巷子里,我撑着画满红梅的白纸伞,薄薄细雨尚未停,眼前是斑驳院墙,长满青苔的石板许久没有人踏足,草木齐腰的院落,破败得叫人心疼。

伞上红梅恍然动了动枝子,耳畔有清幽女声好奇问我:“你是在难过?”

我一个顿脚,前世今生的记忆就猝不及防一齐涌来,我难过么。

如何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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