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兰陵笑笑生出来摆书摊了。
今儿个他要拟古，效仿当年在沈约家门口卖手稿的刘勰。相传烟雨楼台的南朝，有个叫刘勰的愣头青一拍脑袋，写了本《文心雕龙》，他唯恐自己才疏，寄给大家沈约请他评上一评。沈约一看署名，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且不理他。刘勰遂跑到沈约家门口扮成书商，叫卖有名人遗稿。沈约这次下了马车细读，一字一叹，圈圈画画，曰：真是唇齿留香的好文章。
既然是唇齿留香的好文，自然要有会“品”其中味的看客。
兰陵笑笑生也扮作书商，跑到虞部郎中王大人的府邸前，大声叫卖。残阳铺水，白昼无力地托着落霞，笑笑生掐算好那位大人回府的时辰，将杂书收摞，只挑一本搁在铺子上。
马车咯吱作响，沿官道而来。喜书的王大人果然下车翻看，卖书的青年却紧盯着客官，一颗拼命想掩住杀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恐怕自己狰狞的眼吓走了仇家，只好也把目光投向书封。一旁是瞎老爷子的二胡咿呀急语，一曲《四面埋伏》剑锋相值，蜕螭乘驾，飞电过隙珠翻荷。兰陵笑笑生汗如雨下。令他奇怪的是，眼前这位大人竟也虚汗喘喘十指微颤，好似大难临头。
笑笑生深知眼前这位王大人每每阅卷必以指润津揭书，遂在每一页尤其是边角都淋上断肠草毒汁，犹如一张巨网张开，就等猎物入瓮。
王大人取书的手似要放下了。
今日不成，又该如何？笑笑生在脑中飞速思忖着，先前他可没想过这个问题，稿子是他十年磨一剑字斟句酌出来的，他从没怀疑过它的质量。
“多少铜板？”这问话又将兰陵笑笑生的思绪拉回来，出价太低易引人起疑，太高则担心买客生畏。这眉目廓然的青年笑吟吟地扬了扬手：“这个数。”又道：“客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孤本。”
2
潘金莲瞪着李瓶儿的孩子“官哥儿”，心里起了异样。这襁褓中的肉团哭哭啼啼，吞噬掉母体的营养，现在像啮虫一样来蚕食她。潘金莲这样想着，手中抱着的孩子仿佛生出了三头六臂，生纹如虎，尾翼如蛇，张开血盆大口。如果没了这孩子……如果没了这孩子……她碎碎念着。那样一来，她和李瓶儿都解放了。想到这里，一双水葱似的手伸向孩子的脖颈，此时定睛再看，孩子仍是那个孩子，分明不是怪物，此刻虽饿得哭闹不止，却把两小眉蹙起好教人怜爱。
潘金莲伸向婴孩的手顿住了，她心里柔软的部分动了一下。
不行。万不能有这种念头。自从李瓶儿生了官哥儿，夫君也已许久不来了，今日前门置办酒席，她才巧画双娥，厚铺脂粉，施施然从房里出来，正巧碰上了只有奶妈服侍的官哥儿，几番好说才将孩子抱出来。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了。她必不知此刻自己脸上的粉越是浓，那张脸就看起来越可怖。
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倏地从门廊里出来，她来给客人添换碗碟。筹光交错推杯换盏间，吴月娘的余光瞥到了后厅出来的潘金莲。
潘金莲的手来不及放下，她只好擎着孩子拟着稚气的童声对吴月娘说：“大妈妈你作甚！怎么不见我妈妈呀。”
3
徐知州奉命来调查虞部郎中王氏之死，刘县令已恭候多时。本来是县衙分内之事，只因王大人官阶在上，不便查察。孰料这刘知县也是心怀暗胎，十数年官位未易，可急煞他了。此次知州查案，倒也不失为一个良机。
仵作早已验证，王氏乃是中“见血封喉”之毒，几乎顷刻毙命。
徐知州风尘仆仆，坐定以后并不喝县衙里沏好的“兰泣露”，只寒暄几句，便赶赴现场查案，雷厉风行不与常人同。
知州先问：“王大人中毒时身在何处？”
“回大人，在书房。”刘县令答。
“那书房之内可有毒物？”
“卑职检查了茶水、点心，皆无毒。”
“王郎中平日可有与爱犬嘴对嘴喂食的习惯？”徐知州望了一眼庭院里的金毛犬。那犬仿似有灵，知其主人不在，耷拉脑袋，气息奄奄。
“卑职倒也问过，不曾有。”
“带我去书房。”
徐知州徘徊在书房。衙役倒也守规，个中物品仍保持着原样。县令称，王大人是在书桌边伏倒。徐知州细看书桌，文房四宝齐全，金镶玉的十二生肖钤印排列规整。书桌上唯搁着一本《金瓶梅》。桌旁几尺有余便是书柜，足有十余排。
知州只道是奇怪：“这书桌，不对劲呀。”又看到几案上的书，料想自己四岁学声律，十岁读诗书，尚不知这《金瓶梅》为何物。伸手要去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唤来童仆：“大人看书时可有怪癖？”
“回大人，不曾有。”
“你再好好想想。”
“怪癖谈不上，倒是喜欢以指润口水翻书。”
果然!“拿去验!”徐知州指着书道。仵作取麻布包书。“慢！我要看一下金签。”仵作隔着麻布开卷，只见书签正卡在尾页。“怪事。”知州又道。
不一会，仵作来报：几乎每一页上都验出了断肠草的汤汁，却又不是王大人死时所中剧毒。
“这断肠草也是烈性毒药，虽不如‘见血封喉’顷刻毙命，夺命也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徐知州自言自语，看着书桌又陷入了沉思。
“刘县令，你差人把夫人和管炊事的佣人都叫来，本官有话要问。”
4
话说那潘金莲几次三番没能得逞，终觉意不能平，常有郁气结心，说话也玫瑰带刺——先讥瓶儿这孩子怀得来历不明，又讽她母凭子贵过河拆桥。
今日，金莲描了远山黛，斜倚熏笼对镜梳妆，又多几分明艳动人。镜子里的人笑了。
官哥儿终于死了，这个夺去她爱人的仇人终于死了。却也与她无甚相关。
那怪物孩子气短，听不得裂石流云之响，生人碰几下竟吓得阖目闭气。被她养的猫儿“雪狮子”所惊，也只是迟早的事儿。那狮子猫不过是金莲当时所驯，想逼得李瓶儿流产，李瓶儿保胎有方，却不想昨日那猫看着官哥儿的红衫一动一动，仿似平日哄它的肉片，一扑上去，直接吓得孩子天吊客忤，双目不见青眼，不出两日呜呼哀哉。当日没能让李瓶儿流产，今日却叫她蒙丧子之痛，也算是无心插柳。如今李瓶儿房中奶娘和迎春指责起来，她潘金莲也只好佯装不知、不信，暗中却拍手称快。
官哥儿死了，雪狮子也死了。
半柱香之前，西门庆跑进房里，手起猫落，“雪狮子”一口银牙碎，脑浆桃花裂。
官哥儿死了不打紧，雪狮子死了才真让潘金莲烦闷。他是多久没来她这里坐坐了呢？是旬日、两月、还是半年，她真估摸不清，府中的日子太相像了，相似到每一日都与上一日无甚区别。好容易来了，却是三尸暴怒，进来摔了她的猫就走。而且一想到往后再不能养猫，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镜子里的人哭花了妆。
5
那徐知州问过夫人下人，又命人翻箱倒柜找什么锅碗瓢盆和瓶瓶罐罐，还叫刘知县去查账，弄得刘知县好不尴尬。直到他动员全县官吏，查出了王郎中账上的一点端倪，才急急跑来。
徐知州看了账册，也不意外，只道是刘知县来得正好，案情已经拨云见日。
“先前我进门堂，一派井井有条；王大人的寝室，倒是杂物堆砌，可见王大人不爱整理，又不喜下人进出房间。”这徐知州终于抿了一口兰泣露，可把刘县令高兴坏了。
徐知州又道：“王大人的书房却错落有致，尤其是几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各类钤印，整齐不差分毫，简直就像是——死前细心整理过了。”
刘县令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再来就是本案最大的疑点——中毒之谜。据夫人和膳房伙计所供，王大人死前吃过几道小菜，饭后又用了乳酪，皆无毒性。王大人常年有疾，半个时辰后吃了一味含百虫仓、乌鱼子的煎药。再来便是不慎吃了书页上的断肠草毒水。王大人几个时辰不休地读着这本……这本《金瓶梅》，甚至忘记已经煎服过中药，又喝了一味。王大人不喜旁人进书房，煎药诸事全由自己操办。到目前为止，尚无怪异之处。”
知州又道：“刘县令你经年办案，应熟知断肠草乃由葫蔓藤碱组成。但常人有所不知，它与草药中的百虫仓、乌鱼子等物同食，一阴一阳，一寒一热，两相抵消。下毒之人清楚断肠草的功效，它能让人神经麻痹，肠痛血崩，最后痛苦而亡，却不知王郎中平日竟吃这种烈药，因看书忘神，还喝了两副。两股力量中和，王郎中相安无事。”
“啊！”刘县令惊得说不出话来，“那……那既然如此，王大人又怎会？！”
徐知州不急着回答，却说：“让我在意的便是书签，书签夹在尾页，王郎中分明是读完了此书。既然如此‘见血封喉’便是读完书后才服下的，以‘见血封喉’毒性之快，倘若涂在书页上，绝不可能容许王郎中读上几个时辰。刘县令我且问你，你看到书房里煎药用的锅和弃置的药渣了吗？”
“不曾看到，若非大人明察秋毫，卑职甚至不知他吃过药。”刘县令自觉被带入扑朔迷离的悬案彀中，又心下思忖：书房旁边煎药，什么怪癖！他似乎隐隐看到了真相，却又不甚明白，“徐大人……莫非？”
“莫非，是王郎中自己收起来了。”徐知州不慌不忙，捋了下胡子，“然而他为何要将药具收起来呢？又将书桌整理如此整齐，简直——”
“简直就像是赴死一样。”刘县令再愚钝也感觉出来了，他失声叫起来。
徐知州接着说：“王郎中毕竟断肠草汤汁下肚，就算药力相抵，不可能丝毫没有感觉。他账目不清，近日皇上催查得紧，恐怕早有此意。不然也不会预备着‘见血封喉’。”
“王大人竟是自杀！”
“不仅是自杀，还仿似有意安排成他杀之状。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将药具和‘见血封喉’的容器收起。”徐知州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瓷瓶，“恐怕他读书后不久曾有心痛，药力不及腹中就在胃里被中和，便自觉事情始末，服下剧毒。我若不查之下，很容易将断肠草之毒当成他死因，查出书商，草草结案。”
徐知州说到此处，又觉走入了死胡同。这书来历不明，不知王郎中获此书时，是否窥见了些端倪。唯有的线索便是书作者笔名：“兰陵笑笑生”。笑笑生，他要笑什么呢。为何王氏读书后便自我了结并不留遗书，偏要伪装成他杀呢。徐知州取了已经去了毒的书，翻看起来。
却说刘县令自觉案件将结，要招待知州。孰料徐知州在这里看书，起先一目十行，甚至几页一翻，很快便聚精会神，几柱香的辰光过去，竟似乎忘了他站在身旁。
刘知县一想到自己的仕途，还是强忍着在下面站了近一个半时辰。
徐知州读完书，恍若大梦一场，汗湿衣襟；如蚁国南柯，又似枕上卢生，只觉富贵虚空，猛然间生出一丝厌世之感。一转头才惊觉刘知县站在一旁满脸堆笑。
“徐大人，今日案件眉目已清，不如到府上一坐，下官略备酒水，还望大人不弃。”
徐知州太熟悉这幅表情这段台词了，那刘知县还未开口，他就已猜到几分，倒也不打断，任由他说完才道：“向来争夺名利人,百年几个长存者。刘县令要是也不明白，就读读此书罢。”说着一甩手，刘知县只得上来接，又想起断肠草毒，不由像接了个烫手山芋脱开手来，又怕它掉下辜负了知州大人一片美意，在那书作自由落体时接了个准。
年4月于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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