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木匠都有一个好背篼!二舅也有一个,那背篼编得密密实实,皮子兜底,一颗钉子都漏不出去。木匠的行头把子真不少,若是上客户家做活得背一背篼,哪有如今的木匠出门上工那样轻省,挎个小包,里面只需一把卷尺,一个钉锤、有点儿钉子和墨,带把电锯和推子,就可以出门了。那时的木匠背篼沿边沿插满锉子,锛锄斜插,出门满满一背工具,手上锯子一大抱,改锯、兰铁、二兰铁、杀生锯、溜溜锯;锉刀一大把,一分锉、二分锉、三分锉、四分锉、五分锉、六分……还有铣锉。
当然,这些对木匠所使用工具的了解不在小时候,而是在走进团结乡沈木匠家才有了细致的了解,小时候只记住了那把二舅家一直未得到手的墨斗。二舅,算是我记忆中认识的第一个木匠。
接着说木匠师傅的工具,铣锉,就这铣锉也是要分四分、五分、六分……好多规格;我在二舅家听到的那一来一回的角力声是改锯改料,改锯就是先用两根铁撑子抓紧木料,再上改锯改成一块块料。刨子也分很多种,槽刨用于拉槽、鸡心刨、金斗刨滚料用、光刨用于抛光、二长刨刨毛刺、清刨用于清缝、刮刨用于精细活;手锯很小巧,单手握着就能轻松灵活使用;砣钻、腰钻、大钻、小钻……
弯尺,也叫曲尺,它基本上都是挂在木匠师傅颈子上随时方便拿下校直,弯尺与墨斗一样也是不让碰的,据说曲尺之上有神明,乱碰影响木匠做不出好木工!而且,木匠开工敬神也是要到这弯尺还有五尺(五尺长的楠竹块块);不让碰的还有木匠的斧子,农村有句俗话“斧不乱拿,尺不乱跨”!墨斗用于弹墨线,就是我小时候一心想拿来玩玩的那个小黑盒子,当年二舅不让我碰想必也是因为这“木匠三不碰”。沈师傅的这小小墨斗至少已用来修了上百座房子,那弹线已将墨盒拉出深深的锯齿。
以前的木匠修房造屋很讲程序,当然现在的房屋修建也是有很多程序,但远远不是以前那规格架势。旧时,主家会上门请,说出愿望,希望房子要修成啥样,修多宽。木匠师傅就会看主人家备了多少木材,哪些做柱头、哪些做檩子、哪些做天崁、哪些做梁……木材够不够一瞄心中即有数。
所以,学木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说能吃苦就可以,需要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和设计能力。比方说榫卯结构,这个对于以前的木匠那都是基本功,要做一张八仙桌,宝塔榫是必须要会的,箱子、柜子、抽屉则需要燕尾榫。听听!宝塔燕尾一样的榫,光听名字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对木头的精致要求与细节的美!这样一件器物,若是不通美学不通设计不通画画,主家提出的要求,匠人怎能设计出打造出来。所以投师学艺,木匠师傅都会先立规矩,还会测徒弟是否带手艺天赋,有缘再写投师文约。当初表哥想跟着二舅学手艺,二舅一脸嫌弃摇着头:“他不行!”即便是表哥后来做出来的小板凳在我眼中那样小巧精致,当年,二舅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也许,二舅生就是那个脸。
木匠进场后会先让徒弟下料、滚料,下柱子下瓜筒(房屋的几柱几瓜),师傅则打墨,找好穿枋料、挑梁等就打墨。墨一弹就开始推料、滚柱头、打穿枋、锄天崁,也就是二梁,天崁找孬料,这样可节省材料,那些年木材金贵,一个好的木匠师傅用料讲究的话能帮主人家省不少钱。跟着就是牵料,牵大小弯拱,抬墨。
徒弟推料的同时,师傅就开始起竿,一根五尺高以上的竹子对剖,一分为二。竹子刮一刮,然后整座房屋所需眼子全在竹子上开出。推出来的各种材料画墨编号,依房子坐向分东中、西中、东三、西三,堂屋天崁头要朝东(俗称大边),小二间则各自朝西。
一座房子前有挑有燕窝、中柱、冲天柱、一根柱子上会开十几个眼,塞口门、排扇几柱几瓜,檩子搭在角沟、牛背脊之上,房顶瓜筒,各个角檐。“东中后二金”,这样的词语念出来就如迷语,读出来对于我也如天书,还有燕窝、角檐、落檐一样样皆是。立房子时掏签,掏眼,掏挑梁、二金柱、穿枋等眼子高矮、大进小出。砍檩子,立房子上檩子,先上其它梁,正脊檩上到最后……这一切,沈师傅讲得是滔滔不绝,二舅当年会不会也是这样,把个木匠活讲得淋漓尽致!若是当年的我像如今这样好学,不知严肃的二舅肯不肯教我。
农村修房普遍的门都分堂屋门、歇房门、厨房门、猪圈门四门,后来有塞口门,中间是冲天柱,冲天柱上眼子最多,差不多有十来个眼,四方都要在此柱头上生根。塞口门屋顶上前为割沟(割沟分割单沟或割双沟),后为牛背脊,割沟与牛背脊屋顶都是起走水的作用,檩子要搭到牛背脊上。挑梁前有落檐(落檐分前落檐行落檐),还有前地开间后地开间。挑梁中间是燕儿窝,穿方、排扇、几柱几瓜,什么东中后二金、西中后二金、东三金、西三金……可见修房造屋可真不是那么简单!
唱谒语也是木匠的一项本事,立房子上梁时,石匠跍东边、木匠跍西边,那谒语唱得可好听了:
你走东来我走西,
我们二人手挽上云梯。
脚踏云梯一步高,一步当头在今朝。
脚踏云梯二步高,二鸿有喜在今朝。
脚踏云梯三步高,三羊开泰在今朝。
脚踏云梯四步高,四季发财在今朝。
脚踏云梯五步高,五子登科在今朝。
脚踏云梯六步高,六位高升在今朝。
脚踏云梯七步高,七仙女下凡在今朝。
脚踏云梯八步高,八仙过海在今朝。
脚踏云梯九步高,九九长寿在今朝。
脚踏云梯十步高,十全大美在今朝。
十一十二我不讲,留给主家买田庄。
十二步唱罢,主家已经封好了礼包。拉穿方时木匠师傅会说“拉了一穿拉二穿,子子孙孙为高官。”钉门时念“手拿斧子白如银,主家请我钉财门,我左钉一扇金鸡叫,右钉一扇凤凰身……”上梁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吉祥讨喜话,奉承得主家开开心心,主家的小礼包是一个接一个的扔向匠人。我在想,像二舅那样严肃的人,他会说这样的吉祥谒语吗?估计说唱的时候也是一脸正经八百,反正,当年在岩洞石屋地坝听他讲王璞的故事时,他那一板一眼的样子让我只记住了“严肃”。
大梁拉起后,有请主家坐梁洒包子的风俗。梁的中间会放上一包米,鸡灌了酒后放在米包之上,醉鸡不会飞,立房子仪式后,这拉了梁的鸡主人家是要拿去喂养的。这风俗早期是洒包子,后来是洒粑粑饼子,再后来就有洒红包洒糖果饼干这些了。洒的时候也会讲谒语,从好久挖土好久下种好久收说到前仓再到后仓,意祝主家粮食装满仓。
立房子祭膳时需刀头敬酒(刀头是四四方方一块焯水煮过的猪肉)、杀了的鸡、两碗米上搁着两双裹着红纸的筷子、墨斗弯尺压桌一角,木匠的五尺与石匠的五尺立在一旁,一把伞盖住。祭膳先敬神,敬神念的谒语只见匠人嘴在动却不听有词,俗称聋子菩萨,旁人都是听不见也听不懂的。仪式结束之后,这两碗米留给主人家进财,那杀了的鸡则归木匠拿回去吃,刀头归石匠,伞归盖匠(盖匠的职责是编篱笆墙、盖瓦)。木匠将记录有所有木料眼子的竹竿立在神龛后的篱笆墙背后,尖头朝上。
这时石匠拎着公鸡开讲:“四金四梁天地开张,鲁班弟子大吉大昌……”然后木匠接过鸡公继续说:“四金四梁天地开张,鲁班弟子大吉大昌!今日主家拆旧立新,修建华堂,弟子手提一只鸡,生得头高尾又低,头戴红花朵朵鲜,身穿五色花花衣……”此时,石匠则接住谒语说:“这鸡不是非凡的,是给我兄弟祭膳的。”木匠然后抽刀杀鸡,念完谒语后把鸡供在木马上,插上锉刀,木匠念“天煞地煞年煞月煞十煞,都祭,俗称祭木马大煞。”如果测得房屋朝向带煞,会在大门上安放一桃木图腾,作吞口挡煞,有些则是画的吞口。
匠人在主家做活,吃饭时的座位也是相当讲究,石匠木匠盖匠相当于三弟兄,石匠算匠人中的大哥,坐上席左位,木匠是老二,坐上席右位,徒弟坐左侧方紧临师傅席位。徒弟得有眼力见儿,掺茶递烟舀饭倒酒什么的时时准备起,右侧方一般是盖匠的席位,位列尊卑依次就座。早期做活一天算一个活路(一个工),砍一架犁头算一个活路,做四根板凳也是一个活路,一张桌子也是一个活路,做一架平床也是一个活路,床架得两个活路,至于雕花床那种精细的近几十年基本上已无人做,想起行走乡间看过的那些清代雕花木床,那繁复的工艺精湛的雕工真难想象木匠师傅得耗多少心血在其中!
一个好木匠,会做的太多太多,不只是修房造屋,屋子里的架子床、衣柜、箱子、橱柜、桌子、板凳、犁头爬子、拌桶……但凡一个农村家庭里生活需要的一应木器,全都得会!凭借一背篼大大小小品种繁多的工具,一手好手艺,沈师傅说他至少修过三百座房屋,南充清泉寺大庙正殿的大梁需维修他也有参与。梁上搬爪角,沈师傅从释迦牟尼佛祖像搭的架子上每天爬上爬下,佛祖那是手指拈花一笑全看在眼里。
时代在发展,越来越简约的板式家具轻轻松松一块块组装好就成了各种柜子桌子椅子,至于那些农具也已被新式现代化农具所替代,而那时候那些极具特色的川东民居如今被一幢幢水泥小楼所代替。但是,我还是很怀念那时候的拉大锯扯大锯,怀念那时候的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匠心,怀念那时候那些极具特色的雕花窗、床、檩、柱……二舅走了已经好些年,木匠这行当虽还在,但那些我所怀念的、渐已消逝在岁月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