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没有一些人，一些事，很多年过去了，仍让你感觉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三秦大地，人杰地灵，满腹经纶者多不胜数，能工巧匠亦多如牛毛，当地人常把心灵手巧的人尊称为“能行人”。常言道“高手在民间”，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话说在西安市以南，秦岭以北，一个叫北张村的千年古村落里，就有这么两个手艺高超的能行人。
大脚老太太，人精瘦，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睛，笑起来便眯成一条缝儿，这时，右眼皮底下的那颗豆大的“滴泪痣”更为显眼。看见老太太盘腿坐在太阳底下剪纸，左邻右舍的乡党们都围拢过来，有夸赞老太太心灵手巧的，还有唏嘘老太太命苦的：“老太太可怜啊，幼年丧母，中年丧夫，头发花白了，还手脚不拾闲地忙活，这颗“滴泪痣”实为苦命的标志啊！”老太太听后哈哈笑道：“吃穿不愁，儿女孝顺，无病无灾，自食其力，有啥苦的？”说话间，手上那张平淡无奇的彩纸像变戏法儿似的成了一簇簇争奇斗艳的花朵，蝶儿在花间飞舞，猫儿在花下打转儿。
剪纸在众人手中争先传递欣赏时，老太太已经捏起了针线，只见她左手将绣花针朝着光亮处举起，眉头稍蹙，两眼微眯，右手的线头向左手的针眼一对，针顺手换到右手，左手一抻，一拉，拇指食指一捻，线已打好了结，抬起的右手中指上不知啥时已戴上了锃亮的铜顶针，针尖在发间轻轻一搔，低头又麻利地缝起了千层底儿的老虎头鞋。
小脚老太婆，人白胖，圆脸庞，人中宽厚，慈眉善目。老太婆走哪儿都离不开那一杆长长的烟袋锅子，只见她娴熟地从烟袋里捏出几撮烟丝装进烟锅，刺棱一声擦亮火柴对准烟锅，深吸几口烟嘴，烟杆顶头的烟锅上冒出了股股白烟儿，随后，一口一口烟雾从她的口中漂出。
过完烟瘾后，她把烟锅朝墙上磕打几下，卷起坠在下面绣着荷花的烟叶袋，收烟袋，戴花镜，拿出担笼里的针线，开始穿针引线，兀自忙开了。随着她手指翻飞，针线游走，转眼间，一片片红、绿、黄，白的碎布片块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变成各式各样的端午香囊，在她休息抽烟之际，绑在竹竿上散发着艾草雄黄香味的宝葫芦，挂着穗子的小桃心，鼠牛虎兔……十二生肖、蛇蝎蜈蚣壁虎蟾蜍五毒香包，混着烟草的气息在袅袅烟雾中，在微风的助力下更显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长安县北张村，沣河（渭水支流）相伴，民风纯朴，是“汉、唐”两代著名的“御纸坊”，古法造纸术由此地发源传承，至今仍热销海内外。出生于20年代的大脚老太太和小脚老太婆都生于斯，长于斯，一个在村北头的邹家巷，一个在村东头的小东门，两人虽然年岁相当，但在几千人的大村里却互不相识，是什么原因使她们相识相知，并成为彼此生命中的榜样和参照呢？
大脚老太太生于富庶的地主家庭，幼年丧母，后妈无暇顾及，姐妹三人有幸躲过了缠脚的酷刑，同村的姥姥怕没妈的孩子亏了嘴，每次回舅家，姥姥都给每人一大碗炖肉打牙祭，这样丰盛的待遇让她从此与肉食绝缘，甚至连鸡蛋都入不了口。
十岁出头，家道中落，让本就没亲妈疼爱的日子越发难过，姐仨挤在一个小土炕上拥挤不堪，于是身为大姐的她每天晚上去对门一个寡居的老妇人家借住，老人可怜她没妈教养，睡前就教她一些绣花剪纸的手艺，没想到她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竟然练就了照猫画虎，祥云瑞兽信手拈来的本领，更没想到这件无心的举动，竟为她后半生的生活增加了无数收入，增添了无限光彩。
成年后，大脚的她嫁给了同村一个破落家庭，婚后生下3女2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过着和村里女人们一样站墙根晒纸、收纸，在黄土地里刨食的穷苦日子。丈夫早逝，看病借钱拉下一大堆的饥荒，5个子女尚未成年，面对着亲戚邻居们的劝慰和同情，她漫不经心地答道“稀里糊涂过日子吧，有啥愁的？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不是？”虽然她明知自己就是那山前的路，就是那桥头的船，就是为5个孩子顶天立地的小个子大脚女人。
小脚老太婆的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占卜算命无不灵验，在她母亲仙逝几十年后，老一辈人还时常谈论她的各种传说。神婆在40岁后才生下她这个头生女和一个弟弟，中年得的子女自然疼爱有加，小脚老太太家境良好，衣食无忧。成年后嫁给了2里地以外的一户普通人家，婚后生下4男1女，日子过得倒也稀松平常。
在她40岁时，80岁的神婆归天，入土的那天像是带走了她生的希望，她精神为之崩溃，整日以泪洗面，白天黑夜地往坟里跑，要随神婆而去。可怜她那个平日里视若珍宝的闺女，不得已辍学回家料理家务，照看她这个精神失常的妈。糊涂时六亲不认，只想寻死觅活陪母亲入土为安，清醒时，娘俩则抱头痛哭，她说“我40岁没了妈就不想活了？我要是去了，让我这个刚10岁出头的闺女可咋办？母女连心，我不能不为我这个闺女着想啊。”三年后，她才从丧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精神随之好转，只是原来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哭得昏花暗淡，失去光彩。女儿也因五年级就辍学而失去上学的机会。
大脚老太太天生乐观开朗，一直秉持“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理念过活，天大的难事都不会给她带来隔夜的愁苦，她就带着几个孩子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后来，长女嫁了个好婆家，长子18岁时在挤破脑袋的钢厂招工中，一没花钱，二没找门路，顺利进厂，靠着微薄的收入，供着两个妹妹和小他一轮的弟弟上到高中毕业。
俗话说“长兄如父”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恓惶度日，儿子20好几没人给张罗介绍对象，试想谁愿意将闺女嫁来帮忙堵这个填不满的窟窿？亲戚朋友急得火上房，老太婆却不慌不忙，依旧种田，晒纸，优哉游哉过着日子。
手工造纸
小脚老太婆的两个儿子相继入伍，在家排行老三的女儿不但人长得俊俏，家务事儿是干得井井有条，种庄稼不惜力，，于是成了村里的青年突击能手，谁家得了这样的闺女，那家里的门槛不被说媒提亲的踏破才怪。于是，邻家当兵的小伙子被幸运选中，订婚后，在村里抓生产的女孩和在部队守边关的男孩鸿雁传书，互诉衷肠。后来音信渐稀，再然后，收到男孩取消婚约的来信，原来他在部队被领导相中，做了领导的如意女婿。女孩擦干泪痕，送回了所有信物，令这几年倍受女孩照顾的男孩父母惭愧不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阴差阳错般的大脚老太太和小脚老太婆就成了儿女亲家。在生活中从没受过难尝的姑娘不嫌小伙儿家贫，愿意和他共同担起家庭重担。婚后两年她们当了爸妈，26岁当爹的小伙儿对女儿疼爱有佳，上一天班后骑车2个多小时回家，顾不上休息就抱着孩子亲啊，抱的哄个没完没了。而初中放学回家的小叔叔则随意把书包往炕上一甩，完全看不到在厨房烧火坐饭的嫂子，更想不到炕上（锅连炕）还躺着哥哥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所谓长嫂如母，对那个才14岁毛毛躁躁的小叔子，除了温和提醒，还能怎样呢？供2个妹妹和弟弟上学，为妹妹找婆家，给弟弟找对象，娶媳妇，大脚老太太不操心，不着急，不拿主意，全都有大女儿和长兄长嫂一手操持着。真是应了那句“船到桥头自然直，有福之人不用愁。”
小脚老太太每次来看闺女，大脚老太太总是挽留亲家母小住几日，夜里两人对脚而卧，有聊不完的话题。每当小脚老太婆的闺女向她抱怨婆婆种种不是，比如大事小情不操心，今天吃饱不想明天有没有米下锅，过日子不打算，不筹划时，小脚老太婆总会劝她“你婆婆可怜，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要是没个乐天的好性格，日子早没法过了。女儿在母亲的规劝下渐渐的对婆婆多了宽容、理解，相处和谐。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老太太竟然都捡起了年轻时学会的手艺，买来针线，剪刀，布料，开始缝缝剪剪。一幅幅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的剪纸凭空生出，画窗花，纳千层底老虎头鞋，做小肚兜，老虎枕，端午节的香包更是一个赛一个好，渐渐的，千百个手工活儿陆续被两双巧手下造出来。冬日热炕上，针线翻飞，手上有不拾闲的活计，嘴里有聊不完的天。儿女孙辈们围坐两边。有学针线的，有学剪纸的，一家人忙忙碌碌，其乐融融。
驱邪避凶的老虎枕头大脚老太太喜欢热闹，于是她的手工艺品售卖地点就选在3里地以外的千年古镇“秦镇”，隔一天一个集，老太太说她即看了集市上热热闹闹的交易，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身边小贩花式叫卖，自己手不拾闲的做针线，一声不响的就赚了钱。最得意的是用赚来的毛票买来家常日用，花完还有节余，即找到了生活乐趣，还给儿子减少了家庭负担。何乐而不为？
通向秦镇的乡间小路，一走就是好几十年小脚老太婆喜欢清静，早饭后，胳膊上挎着担拢就出门了，拢子里用手帕里裹着馒头当午饭，新做的剪纸，绣花作品整齐的摆放在里边，走街串巷售卖。每次都被素不相识的村民们热情的留下吃饭，感受着人间烟火的温暖。人和气，手艺又好，无论她转到哪儿，村里的大人孩子都把她团团围住，半天功夫，东西就被抢购一空，赚的钱除了自给自足，还能给孙辈们发点零花钱，真可谓两全其美！
虎头虎脑的老虎肚兜最为人称道的是，两老太太的手艺不仅被附近乡亲爱不释手，还深受老外喜爱。盘腿做针线的大脚老太太时常被镇上来的老外围观拍照，挑了一大堆东西后，边掏钱边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听不懂的话。有一次带着翻译的老外竟然要签合同大批量定货，怕找别人帮忙制作技艺不精，达不到交货标准，一家人思前想后只能回绝。小脚老太婆有一年端午节前在街上售卖香包，一个老外喜欢的不得了，挑了两个香包后，忙不迭的掏出百元大钞塞到她手里，鞠躬感谢不停，走老远了还摆手再见。
年端午节前，小脚老太婆的香包大卖，邻近过节，她包了一锅粽子想去看闺女。那天早上，二儿子看见院里的一小撮未来得及铲的树叶和倒在边上的条帚，再去屋里看老太婆时，她已经安稳地睡了过去，雪白的毛巾下盖着一担笼刚出锅的五彩线缠绕的粽子，旁边还放着她出门要换的一身藏蓝身衣裳、雪白的裹腿布和长长的烟袋锅子。
年冬，卧床一月的大脚老太太让儿女为自己换上早已做好的寿衣，枕头，平静安稳的去了。临闭眼前，她还嘱咐媳妇，把自己没舍得上脚的新棉鞋给大孙女留着，果真，大孙女穿着单鞋从外地赶到家，送葬的雪地里，她穿着奶奶留给她的棉窝，心里暖暖的。谁能说大脚老太太这一生真的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这两个老太太，分别是我的奶奶和姥姥，她们如沣河边随处可见的蒲草一般，外表柔弱，内心坚韧。在面对生活困境时，从内心输出无穷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一片天地。
如寻梦环游记中所说的“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记住你的时候，你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姥姥和奶奶虽已仙逝多年，但她们那对精贵的顶针和剪刀却向儿孙们娓娓道来诉说着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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