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读诗期
本期诗人
龚自珍
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清代诗人，学者，也是近代开风气的启蒙思想家，对后人影响极大。他出身学者官员之家，父龚丽正，官至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著有《国语注补》等。母段驯，是大文字学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龚自珍科举之途不算顺利，27岁中举人，38岁中进士。曾任军机章京、礼部主事等微官。48岁辞官南归，次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三百余篇，诗词近七百首，今人辑为《龚自珍全集》。
龚自珍：把落花写得像炸雷
江弱水
“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是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境界何等澄明寂静。我们拿龚自珍的“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对照，一个是空明积水中的竹柏影，一个是郁怒潮水中的花影，一动一静，各臻其极。
竹影
龚自珍的诗，奇境独开，在古典美学温柔敦厚的传统的末端是一个异数。我们来看他的《己亥杂诗》第三首：
“
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阍。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古人写落花伤春的诗词无数，可没见过写得这么大力，这么凶。“罡风”，道教所谓高天的风，也指刚烈的风。闻一多《发现》有“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的诗句。古人有“罡风误送到蓬莱，昔种琪花今已开”（刘克庄《梦馆宿》之二）的说法，写风吹花开。“春魂”在此指花魂。吴文英《风流子》之一写芍药的“薰风转、国色返春魂”，同一意指。但这七个字中，着一“簸”字，就劲道十足了，全不似“吹”“拂”的轻描淡写，而且预设了后面的凶险叵测。
第二句似跟第一句全然无关：“虎豹沈沈卧九阍。”但“九阍”指九重天门，与天罡同指极高处，如李商隐《哭刘蕡》诗所谓“上帝深宫闭九阍”。“九阍”为天子所居，朝廷之所在，竟成虎豹所卧之地，大可骇异。出处原在《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沉沉”二字，既是宫室深邃貌，也是众多的虎豹安卧着不动不惊的样子。
这涉及到本诗的主旨。作者在京城十年屡试不第，勉强中了进士后，又在冷署闲曹中做了十年微官，失意之至，所以才在己亥年辞官归里。这就像花朵辞枝，是被罡风颠簸下来的。这罡风，是指他在京曹中所受的权贵们的谣诼诽谤。“罡风”与“虎豹”非常奇怪的连接，在他的诗中不乏先例。其《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一诗，开头就说：“西山风伯骄不仁，虓（xiāo，虎吼）如醉虎驰如轮。”接着他又把谗言看做簸人的罡风：“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骄无垠。平生进退两颠簸，诘屈内讼知缘因。”
可想而知，诗人此际心情是何等灰恶。然而剧情是反转的：“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我们几曾见过，诗人眼见花落时心绪是好的，或诗人揣摩落花的心绪好过？龚自珍不仅说心绪好，而且默念平生，还要感恩，感九阍之上的皇帝的恩。管领群芳是玉皇，所以历来咏花者多说到玉皇。如宋人陈宓有诗咏芙蓉花：“云袖霞衣自等差，天风吹下玉皇家。似怜桃李无颜色，来伴姚黄魏紫花。”天风吹下玉皇家，可责怪的是天风？上帝深宫闭九阍，可责怪的是虎豹？作者却只怨罡风，只怨虎豹，倒是感谢玉皇，难道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愚忠？恐怕是皮里阳秋的反话吧？反了！反了！
龚自珍小像
辛未年初夏夜，读龚诗感怀，欣然命笔，焦先生诗意寄兴铃志长安。王西京作品。
龚自珍的诗，句奇语重，张力十足，常常不温柔，往往不敦厚。像“罡风力大簸春魂”这首绝句，用字与造语都刻意打破读者的心理预期。罡风、虎豹、九阍、玉皇，意象杂糅了楚骚与道书，也可见定庵诗浩繁的字体库（fonts）之一斑。这个人，识字多，学问好，从经史子集，到金石佛道医卜，无量书中，他可以随意撷取各种字面，用之于诗：
“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夜坐》二首之二）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名埋孕异梦，秀句镌春心。
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三）
天乃磨慧骨，佛倘鉴深功。
意识千秋上，光阴八苦中。（《自写寒月吟卷成续书其尾》）
诗人并没有造出新字来，只是借助汉语语法的各种可能性，将旧有的字重新集合，铸成新的意象，新的隐喻，且充分地展现出明暗与肌理的微妙差别，象绘画，像音乐。这样的诗出现在王朝末世，歌哭无端，哀乐过人，窈窕伤骨，飘摇动心，读来让人如遭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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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钦善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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