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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天下,四分九州:东境、南疆、西域、北荒。
东境国时和岁丰,城郭众多,南角之地落着一座边城“梦阑”,城内四条街巷纵横交错,两旁屋宇鳞次栉比,酒楼茶馆、赌坊客舍,特色迥异,喧嚣不断。芸芸众生聚集在这尘烟之中,上临王孙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虽然还比不上都城长安的熙攘繁华,倒也另有一番热闹景象。
以收取世间记忆为生的“浮灯阁”就藏在梦阑城不知名的虚幻结界里,每夜亥时才会开门迎客,普通凡人不知其貌,不解其相,唯独心有罅隙,缘定之人方能误入。
阁子里的燃灯人会为远道而来的夜行客,沏一壶“苦妄生”茶,或者备一盏“折青衫”酒,听他们将前缘旧梦娓娓道来,等到故事尘埃落定,再敛下他们的记忆锁存于浮灯之中,那些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终将化作一阕阕默声书,隐于世间。
(一)
我是君与归,开着一间名为“浮灯阁”的店子,聆听往来夜行客的红尘故事,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秋分过后,梦阑城连绵数月的热意终于停歇,晚间吹来的风裹了几分温和,后院的水池子自从种上了荷花之后,微风拂过总会卷起一阵花香,混着翩然飘落的八重樱,景致绝佳,是个偷闲的好地方。
滁奚从外游历回来没几天,就被城北胭脂铺的老板柳暮生抓个正着,正忙着给胭脂盒子绘画,我在一旁给滁奚打下手,勾好线条后交由他上色。那一手精湛的画技,把毫不起眼的胭脂盒子雕琢成一件观赏品,备受姑娘喜欢,胭脂铺的生意红红火火,乐得柳老板给滁奚多涨了工钱。(?第五盏灯《朝暮柳色》)
滁奚手法行云流水,边画边笑:“我一个笔灵,居然过起了凡人那般打工的日子。”
“谁叫咱们‘入乡随俗’了,这吃喝玩乐哪一样能离了银子。”子疏趴在石桌上,晃了晃手中的笔杆,“我在研究一道新菜,成了之后就去有名酒楼,混个厨子当当。你们说,温老板会给我开多少月钱?”
闻言,正在的清颜停下动作:“既然都是熟人,温老板应该不好意思给少了吧?”
“那也不好意思要多了啊。”落宁将苋菜汁水装入小罐,接了话。
我却是摇摇头:“这个还是很好意思的。”
清颜听完笑得毫无形象,甩了我一身苋菜渣滓。
苋菜是秋分当日采摘回来的,子疏清炒了一些,又切了鱼片搭配苋菜“滚汤”,寓意“秋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
梦阑城没有“秋分吃秋菜”的习俗,这是滁奚游历到西域国的岭水城听说的,回来后正好赶上节气,便顺口提了一句,美食爱好者子疏一马当先,带着众人浩浩汤汤去城东郊外的山上踏秋,采了几箩筐回来,吃不完的交由落宁打理,说是可以入药。
阿悬是西域重山脚下,食尽人间烟火的幻妖,熟知西域各城镇的风俗,采摘觅菜的中途,他说岭水城的平苍镇被称为“苋菜之乡”,不是因为各家各护耕田犁种,而是平原山丘自然生长了大片野苋菜,乡人称之为“秋碧蒿”,逢秋分那天,全村人都会去采摘回来下汤,祈求吃完身壮力健,家宅安宁。
对此,滁奚拍拍阿悬的肩,为他竖了个大拇指,以表称赞。
正当“月钱好不好意思多要”的话题聊得上头,结界铃铛响起,几人极为默契,互相对指:“你去!”
空气静了片刻,众人齐刷刷把目光聚到了我的身上,笑得甚是灿烂。
我回以微笑:“待客散漫,扣你们工钱。”
然而回到阁内并未见到客人,我移步到外庭,大门开敞,一个衣着简朴的女子半靠着门框。
“姑娘可是点灯?”我上前询问。
她迎上我的目光,点了下头,又摇了摇:“我叫孟莺,来找一位姓沈的算命师。”
原来是滁奚的熟人么?我邀她入门,不料她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我急忙扶了她一把,酒气就那么在夜色里散开。
“多谢公子。”她抬眸一笑,“我喝了点酒,才鼓足了胆寻来,让您见笑了。”
“不碍事,阁中备了茶,你且醒醒酒。”
原以为是滁奚外出时不小心惹了风流债,被人家姑娘一路追到这里,谁知我把滁奚从后院拎了过来,他眨着眼,一脸天真:“老板,这姑娘我不认识呀。”
其余人爱八卦,小声谴责滁奚居然敢做不敢认,孟莺神色温和,道:“我与沈公子确实从未谋面,只是听人说,岭水城来了位算命灵验的占卜师,我想为心底的事情求一个结果,便赶去了岭水城,那时公子已经离开。我一路打听,才终于找到了浮灯阁。”
“唔,我确实在岭水城摆过摊。”滁奚笑开,“孟姑娘要问什么,财运还是姻缘?哦对了,你方才说心里有事?浮灯阁即是寄存心事的地方,有话不妨直说。”
她怔了怔,露出几分茫然:“我……我不知道做的那些事对错与否,十分迷惘。我想请您,也是求您,给我指引一个答案。”
(二)
浮灯阁接待之客,皆是红尘中的有缘人,孟莺与浮灯阁的缘正好落在平苍镇,那个从阿悬口中听来苋菜风俗的小镇。
而孟莺的故事,要从她出生在平苍镇开始说起。
因为生的是个女儿,重男轻女的祖母一气之下,将她的娘亲赶出了家门。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虚弱无力,又不愿回了娘家平白害人担心,于是揣着零星盘缠,抱着襁褓中的她躲在一所破庙里煎熬。直到几个月后,娘家人才终于找到她们母女接了回去,那时,她的母亲已经枯瘦嶙峋,气若游丝,而没有喝足奶水的她亦是命悬一线。
一段时间的休养,母女二人从鬼门关捡回了命,只是身体初初养好,为了生计,孟母独自一人带着孟莺去了岭水城,靠着打零工赚些银两。她那酒鬼父亲从她出生那日起,就再也没有管过她们母女,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们的去向,为了捞一些喝酒银子,竟是费了心机跑到岭水城,偷偷将她抱回了平苍镇,以此要挟孟母给钱。
孟母一路哭回了平苍镇,试图从丈夫的手中抢回女儿,却被狠狠拒之门外。来回几次,苦求无门,孟母只好黯然离去,更加努力谋生,以求攒下更多银两,有朝一日接回自己的女儿。
直到八岁之前,孟莺都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何模样,只知道娘亲时常托人从城里给她带东西,好吃的、好玩的,裹着一腔爱意遥遥而至。
而她的父亲嗜酒如命,喝多了总是殴打她撒气,嘴里骂骂咧咧,小家伙无处躲无处逃,嚎着嗓子哭得凄惨,她的祖母许是认了命,对着这个从前不待见的亲孙女到底软了心,护着她躲过那些拳打脚踢,温柔地哄她不哭。
孟莺说,娘亲寄回的物品,祖母醒悟的慈悲,是她惨淡幼年里仅存的两束光。
八岁那年的早秋,孟母从岭水城回乡。那时,孟莺正在田野里采摘苋菜,她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的小名,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瞧见一个陌生女子向她奔来,一个几乎勒疼了她的拥抱,那些泪水蹭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听到那人在耳边哭喊:“娘亲回来了,小宝,娘亲回来了……”
因为孟父始终不愿放手,孟母到底没能把小孟莺接走,最后只好用多年攒下的银两在平苍镇的某条街盘下一个店面,一边开店一边照顾孟莺。即便如此,日子却也不比以前好过多少,孟母忙着打理门店生意,总是早出晚归,带着一身疲倦回了家,还要应付喝得烂醉发酒疯的孟父。男人粗暴的拳头砸到瘦弱的身躯,留下大块大块的青紫,那些吵闹的声音,撕扯的影子交错在孟莺的耳边、眼前,吓得她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娘亲会在半夜偷偷抹泪,孟莺看着那些伤痕手足无措,她泪眼汪汪地替娘亲擦脸,又小心翼翼去抚摸那些青紫,一边呼气一边呜咽:“娘亲不要哭,小宝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呜呜呜呜……”
那时孟莺年幼,等到后来懂事了,她总是忍不住恨自己,没有她,娘亲也许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孟母其实想过和离,可她势单力薄,面对男人死皮赖脸的纠缠根本无计可施,而且男人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她非常害怕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于是只能继续忍气吞声,一边饱受打骂一边赚钱养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六年,孟莺也终究习以为常,一开始的害怕被岁月磨得光滑,只剩下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而后无声无息,将她一步步拉入深渊。
(三)
十四岁那年,孟莺离家出走了。她沿着平苍镇那条通往外界的路走了很久,熟悉的景象步步后移,直至天色渐黑掩盖了视线。夜间的风有点冷,她抬头望见星辰,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热闹。
到了邻镇的一家小客栈,孟莺掏出存好的银子包了间客房,落座后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将怀里的断肠草拿了出来。平苍镇多山野平丘,大片的野苋菜里隔三差五长着那么几株,还是祖母带她采摘苋菜时教她辨认的。祖母告诉她,断肠草可以杀蛆虫,灭孑孓,可入药却又毒以致命,要她千万不能碰。她在出走的途中拔了一株,捂得久了叶子有些发蔫,她把叶片撕得细碎溶于杯中,晃了晃,而后一饮而尽。
楼下人声鼎沸,孟莺脱了鞋躺在床上静静聆听,腹中绞痛令她出了汗,可她只是咬紧了唇,一声不吭。疼痛愈烈,她翻个身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汗水打湿了她的脸,将眼前烛火晕成一幅模糊的画,意识逐渐淡去的时候,她迷迷糊糊想起娘亲那张脸,雀跃的、哭泣的,交错不断,最终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孟莺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混沌之中,她抓不住一丝一缕,遥远的尽头传来呼喊,她听不真切,循着声音跑起来,跑得太过急切,她狠狠摔在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撕扯了身体,她猛地一震,睁开了眼。
娘亲和祖母不知哭了多久,一双眼红肿得不像话,那个总是打骂她的酒鬼父亲跪在床头,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哭道:“爹对不起你,小宝,爹该死……”
她吸了口气,闻到满屋子的药味,呛得她眼角发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孟莺一心赴死,没想竟被救了回来。那日她陷入昏迷后,上楼送饭菜的小二推开门发现了她,急忙找了掌柜的通报,恰巧楼下有一位懂医的客人,摸了脉,立即让掌柜拿着绿豆、金银花和甘草煎药,又从后厨抹了把炭灰调和碱水,混着那颗催吐的药丸给孟莺灌了下去,呕吐过后服用汤药方才解了毒。
孟母见天色已黑,孟莺却没回家,去了她所在的学堂,以及她平常会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人,直到有个老乡指引,说是看见孟莺往镇外去了,孟母一路找到邻镇,终于找到了垂死边缘活过来的孟莺。
那位医者告诉孟母,她的毒性虽解,可是断肠草毒性剧烈,施救又稍稍迟了些,身子到底有损,日后需要多费心力调养。当时孟母根本不知道,孟莺竟是再也不会说话了,她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不会哭不会笑,只是安静地坐在家门前,望着远方发一整天的呆。若是痴傻,却又不见发什么疯,孟母请了许多大夫过来看病,除了身子弱了些,别无异常。
孟莺彻底病了,她那颗年幼的心布满了伤痕,每一条疤都刻着过往的暴力和无休止的争吵,她光着脚丫踩在破碎利瓦的成长路上,留下了一地的血痕。即便她看起来乖巧懂事,又比之同龄人更加聪慧,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深处已经蔓延了一片沼泽,从未见过光的恐惧汩汩翻腾,长年累月之后,终于逼得她不得不亲手杀死它们。
(四)
孟莺当了三年的哑巴,她仿佛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密闭的小屋,蜷缩在内,不出家门,不识外人。孟母不再寻医,她总是抹着泪抚摸着孟莺的头,像在安慰孟莺,又像在安慰自己:“只要小宝快乐就好……”
醉酒的父亲也许被孟莺的自杀刺激到了,他戒了酒,不再喜怒无常,他开始学着当一个合格的父亲,小心翼翼又无比笨拙地在弥补那么多年对孟莺造成的伤害。白发悄悄爬上了孟父的鬓角,孟莺呆呆地看着,心里翻涌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埋在心底的恨意被浪潮一点点吞没,原谅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然而她的面上依然悲喜不显。
到了年关,孟莺的小姑上门拜年,提起了东境国陵城芜山的医圣衡芜,各种疑难杂症皆能病除,不妨一试。孟父孟母思虑了一个晚上,几日后便收拾行囊带着孟莺上了路。
芜山之门并非那么轻易能入,不过衡芜偏爱各种疑难杂症,可以用来教化手下的门生,恰巧救了年少孟莺一命的那位医者,正是衡芜的第三个徒弟乐遇。
衡芜亲自为孟莺诊了脉,确实并无其他大碍,如此只能是心病了。衡芜调了些补身子的药,让孟莺每日服用,便不再做什么医治,只是时不时会派不同的徒弟轮流与孟莺说话。
芜山的冬天不似平苍镇寒冷,但是也会下雪,鹅毛雪飘了一夜积了一层,孟莺抱着手炉坐在屋檐下,看着一众人互相掷雪球。救过她的乐遇被另一个小一点的少年揽住脖子塞了一团雪,却也不恼,只是扯了下少年面皮,笑骂了一句“你个好小子,皮痒了”,孟莺不由也扯了扯嘴角。
乐遇和那个叫陆青曜的少年会经常和她说话,他们医者行访九州,所遇之事或离奇或寻常,都化作一个个故事入了她的耳。(?第十六盏灯《青曜》)时日一久,她渐渐有了笑,也能说上几句话,半年后,她辞别芜山的师徒众人,回了平苍镇。
虽说恢复了正常,但孟莺到底回不去从前了。年少时孟莺爱书,又是极为聪慧的,若是没有那场大病,她本该可以去岭水城的学府求学,可如今她无能为力,体内仿佛住了一只易受惊的小兽,让她走一步踟蹰一步,战战兢兢。
孟莺开始帮着孟母打理店面,面对人来人往,孟莺胆怯又硬着头皮迎接,娘亲心疼她,不愿她这般苛责自己,她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儿都自立谋生了,她又怎么忍心要父母为她继续操心呢。
就这么过了两年,孟莺温温吞吞过着平淡的生活,直到有一日,孟母与她谈起了婚嫁之事。
故事讲到这里,孟莺停下来喝了口苦妄生,不见一丝神色动容,辨不明是个什么心境。
“爹娘为我寻了个人,那是个比我大八岁的男人。”静默片刻,孟莺开了口,“他们担心老了后没人照顾我,想着要为我找一个对我好的夫君,为我找一个家,让我以后也能有所依靠。”
“我爹曾经是个酒鬼,在镇子上的名声不好,我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爹娘害怕没人愿意上门求亲,只能亲自为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人,让我安心嫁过去。”
孟莺叹息:“那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罢了。”
(五)
孟莺第一次见李良,那人板着脸倚靠在门边,就像平苍镇的寒冬令人止不住打颤。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敢抬起头来,耳边都是两人父母的交谈,她听得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一次糊里糊涂的会面,一次糊里糊涂的嫁娶,孟莺一身喜服坐在床头时,还以为是在梦里。
夜色很静,心如擂鼓。孟莺盖着红盖头听到脚步声渐进,直到一双脚出现在跟前,她来不及反应,盖头已经被一把掀开,她呼吸一滞,尚不及说一句话,混着酒味的亲吻铺天盖地砸下来。
李良箍着她,不顾她的颤抖,蛮横地撕开了她的喜服,她的哭喊被撞得支零破碎,汗水打湿了眼前的烛光,一阵阵的疼痛让她不知为何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夜自尽的光景。
孟莺对李良一开始本是不爱的,那不过是父母安排给她的一个夫君,他们从未互相了解,形同陌路人而已。然而成了亲有了家,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孟莺看李良的目光渐渐变了。
归咎原因,也许是大她八岁的李良给了她幼年缺失的父爱吧。
她开始依恋这个男人,懵懂而又青涩,甚至心怀希冀地想,李良是不是与她一样呢?
成亲没多久,孟莺就有了身孕,她抚摸着尚未隆起的腹部有些颤抖,与李良说起肚里的孩子,期盼自己的夫君与她一起欢喜,然而李良眉头一蹙,不悦道:“我的生意刚刚起步,这不是耽误事儿吗?”
李良经商不过第三个年头,每日忙得不见踪影,孟莺理解他,于是安抚道:“夫君你且忙生意上的事,孩子……孩子都没成形,日子还早。”
但其实日子如流水,无声无息,流逝飞快,孟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李良早出晚归,从不会多问一句孩子如何了,更没有关心她会不会腰酸背痛,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直至临产,李良也没能陪在她身边。风雨交加的夜,孟莺几乎筋疲力尽,才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她睁着眼茫然地望着房梁,就那么落下泪来。
都说母凭子贵,可孟莺为李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依然没换来一丝怜惜。李良不在意他们母子,婆婆也只顾着偷偷赌博而无暇顾及她。无数个日夜,孟莺一个人吃着寡淡的白粥,洗孩子的衣物,笨手笨脚地做好一个娘亲的本分。
为了不让双亲担心,她从不敢和他们说起她的遭遇,期间他们来探望过她几次,问起夫家如何,她便点着头说挺好的。娘亲是过来人,自是懂得为人母的不易,于是将辛苦攒来的大笔银两塞到她婆婆手中,劳烦婆婆多照顾她。
他们不会知道,那笔钱最终被婆婆输了精光,一分也没用在她身上。
(六)
孟莺其实闹过的,她不愿吵架,可是委屈多了总要发泄,即便发泄也是温吞如水,抱着孩子,恳求般地问自己的夫君,能不能多分一些时间给家里,她太想他了。她露出自己的软弱,渴求心爱人的一个拥抱,李良却是打着哈欠,道:“没看我很累吗?”
“夫君,我……我只是……”
话语未尽,那人已经蒙着头沉沉睡去,孟莺的心一下子凉了透彻。
这样的日子,孟莺忍了又忍,直到某天夜里,李良带着一身酒气回了家。彼时,孟莺才将儿子哄睡,连忙上前想要扶他一把,却被粗暴推开。
“滚开!”
孟莺摔到地上,听到李良指着她,醉醺醺道:“若不是……嗝……若不是我娘,觉着你,嗝……你憨厚,逼着,逼着我娶了你……嗝,谁会喜欢你,你这个,丑,丑婆娘……”
“做了我李家的女人……还,嗝,还敢矫情!我娘生下我就可以下地干农活了,还做,做一大家子的饭,你就带个孩子,就,嗝,就不能收拾家了……”
李良眼中的嫌恶赤裸裸落在孟莺身上,他嫌弃她生了孩子后的肥胖,嫌弃她整天蓬头垢面的模样,李良恶狠狠道:“你还敢让我,让我陪你去街市走走,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嫌丢脸!嗝……”
孟莺眼中含泪,巴掌扇到李良的脸上,她浑身发抖,却喊不出一句话,良久,她才埋首呜咽起来。
她曾经不止一次宽慰自己,李良只是太忙了,才会对他们母子疏于照看,她始终不肯相信,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不然怎么狠心往她千疮百孔的心窝子捅了一刀又一刀。
那些自欺欺人的谎言,此时此刻,终于摔得粉碎,孟莺绝望地闭上了眼,看不见一丝光明。
她自尽了。三尺白绫悬挂梁上,只求一切爱恨堕入黄泉的忘川河畔,忘个干净,忘个彻底。
只是阎王收不下她这条命,等她从混沌中转醒才意识到又一次被救活。娘亲抱着她大哭:“儿啊,儿啊,你怎么那么傻,爹娘没了你可怎么办啊……”
窝在父亲怀里的儿子哇哇喊“娘亲,娘亲”,声声催泪,孟莺又悔又痛,就听到父亲哽咽着说:“闺女,咱们回家去。”
孟莺与李良和离了,抱着孩子被父母扶着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她回过头望了一眼,一腔爱意如同孤独飘零的落叶,缓缓坠入了阑珊的秋意之中。
孟莺身子不太好,孟母每日为她熬汤滋补,孟父就帮忙带孩子,他们守着孟莺,害怕她再做傻事。孟莺躺在床上休养,她其实没有那么多气力折腾了。
夜里,她总是反复梦到李良,对她温柔体贴,呵护有加,她贪恋着梦里那个虚假的幻影,醒来后忍不住失落。有几次醒后睡不着,便想着去院里透透气,不想见到父亲半跪在儿子的小床边,轻轻拍着他,灯火照着他的泪滴滴下落。
“都是因为养你,才让我闺女受了这么多苦,长大了,你可要善待我闺女,你可要保护好我闺女。”
孟莺听到那已经苍老的嗓音在寂静夜色里荡漾开来,她转身回了房,蒙上被子,心如刀割。
她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还割舍不下李良的影子,折磨了自己,又折磨了父母。
(七)
那之后,孟莺恪守着自己的心,忍耐着不再妄想那个负心人,她想岁月漫长,她总能忘记的,不料和离两年后,传来了李良出事的消息。他驾着马车运送货物,马匹突然受惊在街上横冲直撞,一位过路的老者被撞上,马蹄飞踏,老人当场断了气。
李良被官差抓捕回衙,打了几十下板子关进了牢里,他的车马被官府没收后,老者家属丧葬抚恤银的赔偿纸文很快也传到了李家,李家二老两眼一黑险些昏倒,家中的银子都被李良拿去做了生意,手头紧巴,根本凑不齐抚恤银,无奈之际,二老拿着田契、地契去了钱庄抵押借贷,这才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原本他们也想拿着银两去府衙打点,将李良从牢里放出来,被官差轰了出去,二老求路无门,只能终日以泪洗面,不多久双双病倒。
孟莺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日便收拾行李准备去李家。双亲自然是不愿的,苦口婆心劝了许久,孟莺只是咬着唇不发一言,最后孟父含泪叹息了一句“这都是命啊”,把孟莺推出了家门。隔着木门,她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问着“娘亲要去哪里”,双亲没有回话,只有低低的啜泣声透过门缝飘入耳中。
孟莺红了眼,转身离去。
她回到李家照顾起卧病在床的李家二老,攒了两年的银子还了钱庄的部分欠款后,她拎着食盒去看望牢里的李良。一别两年,她本以为有些爱意该是淡了,此时此刻却又无比清晰地撞着她的心。
李良憔悴了不少,孟莺有些心疼,她强忍住眼泪,道:“我……我给你带了些爱吃的菜,爹娘……伯父伯母一切都好,你别担心……”
李良盯着她不说话,这样直直的目光令孟莺紧张不安,她端着菜盘的手都不知如何动了,终于听到李良说了声:“谢谢。”
声音很轻,是她梦境中无数次幻想过的温柔,忍了许久的眼泪就那么砸了下来。
为了这声“谢谢”,孟莺毅然决然扛起了李家所有的事,名不正言不顺地替李良照顾老人,偿还欠债。当年和离的时候,李家没给过她一分钱,她也不怨恨,为了多赚些银两,她一日连赶三份工,还得抽了空闲管李家二老的三餐,几乎忙得没了喘气的时间。
她日渐消瘦,孟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想把人拉回去,她都犟着性子不肯听话,闹到后面,孟父一气之下竟是晕了。孟莺吓得脸色惨白,近年来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她并不想过于刺激他,然而这次倒下后,父亲过了三日才被救回来,彼时,他的左眼失明了,连着一只耳朵都有些听不清声音。
孟母垂泪:“小宝,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们李家早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你还管他作什么啊……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爹,想到你受苦就钻心的疼,小宝,回来了,好不好,啊……”
孟莺愧疚又挣扎,她也曾问过自己,图什么呢,图李良对她感恩戴德吗?为了那一抹虚无缥缈的温柔,她半个月见不了儿子一面,父母羸弱亦是不能孝敬床头,她这般执拗地陷在一场几乎等不到回报的戏局里,值得吗?
她无从回答,只能跪在父亲的床前,哽咽着连声道歉。
(八)
一杯又一杯苦妄生入喉,孟莺始终未曾皱眉,她的故事坎坷良多,那些茶水落入心口只该是滋味难捱,我不忍,便问:“孟姑娘,你从未觉得苦吗?”
孟莺愣了愣,说:“苦的,很苦,只是习惯了。”
她喝了口茶继续道:“小姑为爹娘,为我和孩子都算过命,算命师说我孩子的父母缘浅,困在夫家九死一生,若离开则是九生一死。小姑深信算命师的话,劝我不要再执迷不悟,我……我很乱……”
“原来你就是那位夫人口中的侄女,我当时还想这姑娘太傻了点。”滁奚恍然,“恕在下无礼,其实孟姑娘早知道该走哪条路,只是过于贪恋那份虚假的真情了罢?你还妄想与李良破镜重圆么?我劝你……”
剩下的话被清颜一巴掌堵了回去,滁奚眨眼,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知晓他是有些气恼了。
“孟姑娘,你不愿离开,只是因为你爱他?”一直沉默的阿悬,凉凉开了口。
孟莺的茫然神色又多了几分,她捏紧茶杯,沉思半晌,才断断续续道:“我……我其实特别害怕我的孩子走上我的老路。”
“我想让孩子记得我和他爹分开只是不合适,我们没有吵闹,并且对他倾注了一样的爱意。我不愿孩子和我一样,从小活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活得压抑又自卑;不愿意他长大后被人指着鼻子说他爹欠债不还,做人都抬不起头。我更希望我为李家所做的一切能让孩子知道,何为孝亲。”孟莺说得急切,气息有些凌乱,她的眼睛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
我听到她哑着嗓子问:“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落宁替她顺着背,目光悲戚:“孟姑娘,你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她还那样年轻,若是命途不曾多舛,她本该和许多寻常女子一样,守着一份平淡的爱情,安稳一生。
“孟姑娘,作为母亲,为了孩子着想良多本是无可厚非的。”我叹息,“也许你该另外想一想,做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已经足够了。”
她猛然抬起头:“你们,是要我放弃李家吗?”
子疏对她浅浅一笑:“你说想求一个指引,可是能左右你人生路途的只有你自己,你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算命师的话,也不确信自己做得对不对,其实我们也无从评判。或许你能帮李家熬过劫难,或许你可以任由李家自生自灭,说白了都是各自的命。”
子疏顿了顿:“不过呢,有句话你可以听一听,一个永远挣扎在黑暗中的人,是很难见到光明的。”
至此,一壶苦妄生已经饮尽,装着记忆的浮灯被悬挂到了屋檐之下。
夜色风凉,我将孟莺送出了门,她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我把明路的灯盏放到她手里,想了想,也只说了句:“孟姑娘,愿你平安顺遂。”
孟莺苍白的面容浮起一抹笑,她点点头:“深夜叨扰,让各位听我胡言乱语了这么多,你们说的话我会记在心里,回去好好思量,多谢了。”
我看着孟莺单薄的身影融入夜色,渐行渐远,只剩下那点星火似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极了她在苦海里不断沉浮。
孟莺的苦,苦在心头结了痂,即便疤痕掉落也免不得要流一阵血,反反复复,直到有朝一日,伤口彻底愈合,留下一个不能磨灭的淡青色印记。
她的往后会怎样,或许再也无从知晓,只愿这世间清明,她能踏过苦海,寻到另一寸安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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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为半虚构半真实的古风志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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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灯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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